曾經看過一段話是”當你突然想起時,表示你已遺忘” 約每個月想起阿嬤一次,特別是在臥室燈關掉、沉睡之前,在一片黑暗之中想著她。這種頻率,算是已經把悲傷遺忘了吧。 我的阿嬤不是了不起的人物,她固執也保守,害羞膽怯的個性讓她晚年的生活侷限在家裡,除了固定的洗碗和曬衣外,就是躺在沙發上看電視。因為國語的隔閡,她對電視劇情和新聞的理解大約只有三成,但電視是平日娛樂的唯一解。她最期待的,是周末的麻將時間,即使因為牌技不精而輸多贏少,桌游依然是生活的動力。 每每想起阿嬤而掉淚的時候,YU就會摸我的頭髮、輕拍我的背說"你要想,阿嬤的命很好,所有兒女晚輩一直都陪著她,而且她沒有痛苦太久"。客觀來說的確是這樣,我也認為最後的日子很磨人,但我想,即使阿嬤是無病無痛的壽終正寢,對我來說依然是遺憾。 想到阿嬤的時候,說實話畫面並不多,而且很殘酷的,很多記憶都集中在那最後三個禮拜。回憶到最初,就是阿嬤牽著我的手去等幼稚園娃娃車的畫面,這個回憶是一幅畫,沒有動作也沒有對白,就是祖孫倆牽著手站在候車亭的畫面。 阿嬤的手,也是讓我小學時沒有服裝儀容不整的功臣。說來慚愧,我從沒因為賴床而遲到過,因為在掙扎要起床時阿嬤就會幫我把襪子穿好、拿著熱毛巾幫我把臉洗好,我在吃早餐阿嬤則是幫我紮好馬尾、雙辮或公主頭。現在回想起來,都不知道當時阿嬤有沒有吃早餐。 (而替我綁頭髮似乎是她一輩子的興趣,即使去年她的雙手已經無力,看到我披頭散髮的時候還是會順手拿一條橡皮筋,試圖綁出清爽的辮子,當然虛弱無力的手指無法達到目標,她往往會看她綁的鬆散辮子嘆氣: 唉,沒力氣了。) 國中以前我一直跟阿嬤共享房間,小時候睡覺的壞習慣就是要摸她的頭髮。阿嬤的髮質細軟,我總愛用手指在她髮間捲啊捲的將頭髮繞成一束、放開、再繞成一束,在不斷重複的手指動作中睡去;童年記憶中最美味的食物和吃法,就是阿嬤將滷肉撕成細條、淋上滷汁、拌上滷蛋和青菜,攪和成一大碗公的滷肉什錦飯,餵食我們4、5個不肯乖乖坐下吃飯的孫子,由於我們一直在移動,阿嬤也被迫這個餵一口那個餵一口的不斷變換位置。鹹香滷肉飯的味道至今還記得,或許這也是我到現在還是喜歡拿滷蛋蛋黃來拌飯的原因。 高中大學,或許是我把重心放在學校,也或許是與長輩缺少話題,我已不記得和阿嬤之間有甚麼對話。那幾年她還有體力外出買菜,因為不知道如何搭公車所以都步行,提著沉甸甸的菜在烈日下行走。偶爾到家門前我接過她手中的菜,除了訝異她紅撲撲的臉和額頭上的汗珠,也訝異菜籃的重量。 念研究所的第二年,我們搬進了郊區的透天厝。阿嬤因為環境不熟悉不喜歡外出,也因為體力大不如前而無法外出,總之阿嬤的活動範圍只有透天厝的地下室到二樓。少了社交活動,她的生活更單純也更無趣,在我心中最常出現的模樣,就是在廚房剝蒜頭、在前院曬衣服、在清理各樓層的垃圾桶。更多的時候,是臥坐在沙發上看著她其實看不懂的連續劇。 老小老小,阿嬤越老、身型也變得越瘦小,我跟哥哥最常對她做的親暱動作,是捏捏她鬆垮的臉頰、摸摸她細軟的銀色短髮,就像對小孩子那樣。 阿嬤有很多在我們看來是固執的堅持,她堅持垃圾要每天倒、衣服要每天洗,她堅持塑膠袋要以她的方式摺成小小扁扁的三角型。今年初她離開以後,我在回到溫哥華的第一個晚上,整理行李的時候看見放在旅行箱前袋的幾個小小扁扁的三角形,竟然讓我痛哭失聲。 在溫哥華的時候,我每周和家人視訊2~3次,阿嬤很少出現在鏡頭前,但只要一出現,看到我就一定會說: "好像又瘦了"。我想她也不知道該跟我說甚麼,只求我有好好吃飯就夠了。 過去的記憶不甚清晰,最後一個月卻殘酷的印在腦裡。 這30年,阿嬤繞著我和哥哥打轉,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個月,才是我繞著她打轉。360: 1,我的付出如此微不足道。 倒數五周,阿嬤拿出她所有的金飾要分給孫子。一開始我們還阻止她分金飾的行為,卻不知這是一場預告。 倒數四周,她出現輕微嗜睡的症狀。向來天亮就起床的她睡到八點,心跳一分鐘110下。雖然知道她抗拒醫院,還是堅持帶她掛了急診。出門前她急切的從床底下拿出幾張千元大鈔,堅持塞給我做為看診費費。我向來不喜歡她塞錢給我,當下更是惱火的大吼"再這樣我要生氣了!"。她似乎被我的音量嚇到,瑟縮了一下。這一分鐘成為我最後悔的事,總是想著如果當時靜靜的拿下錢、再偷偷放回她床下有多好。 醫院診斷結果是心臟衰竭、腎衰竭,打了一針利尿劑、待了5個小時後出院回家。這時候的她還很清醒,躺在急診床上時侯可以說說笑笑。 倒數三周,因為心臟衰竭所以嗜睡症狀更明顯,因為腎衰竭所以下半身水腫。她開始睡多吃少,我們急切的希望她補充營養,因此每一頓飯都是一場大戰。軟硬兼施的逼她、哄她吃飯,可阿嬤都意興闌珊。周末勉強可以打麻將,不過不曾對麻將失去熱情的她在打完一圈以後說累了躺回床上。 倒數兩周,因為吃不下也吸收不了,阿嬤變得很瘦,把她從床上扶起來的時候,我摸到的是一根根微微凸起的肋骨。周末成群的兒孫來探望她,而她只能在床上吃力的睜一下眼。 那一周我們依約到醫院複診的時候,她已經虛弱的走不了。那一次看病看的心酸不已,她在照X光的前一刻說想上廁所,我將她從輪椅上半抱半托的帶進廁所,原本就虛弱再加上腹瀉導致的無力,她連拿衛生紙的力氣都沒有,只好把她認為最羞愧的清潔工作交給我;而醫院對一個無法自行站起的老人,在照X光的流程上並沒有特殊照護,仍然需要家屬強迫病人更衣。我抱著她、撐著她,逼她也幫她換衣服的時候我幾乎也哭出來。她半睡半醒的任我擺佈,嘴裡不時叫著"阿妹,我好累"。這句我好累回想一次就心痛一次,那時的她應該無法理解為何我要如此折騰她,而我也一直在想那一次我是不是錯了,或許根本不該帶她複診。 倒數一周,阿嬤完全下不了床,鎮日昏睡。我和媽媽輪流幫她換尿布,醫生建議的亞培也只能拿著滴管,慢慢的滴進口腔裡,這時候才知道原來病家也是無助的。因為阿嬤莫名的持續腹瀉,即使知道她不願就醫,束手無策的我們還是在凌晨打了119。送進急診的那一晚,心裡隱約感覺,這次進急診不可能像上次一樣在病床上說說笑笑了。這一晚,是我結婚的前一晚。 最後三天,她幾乎沒有張開眼睛過,偶爾在她耳畔說話時她會微微點頭,大部分的時候沒反應。我們之間沒有對話,她身上插著管子、歪歪斜斜躺在病床上的畫面深深印在我眼底。 一月十八號清晨,媽媽接到看護的電話後趕去醫院,家裡沒有一顆心是安定的。因為當天下午我就要飛往溫哥華,所以也在八點左右去醫院。進了病房,眼淚不由自主的開始掉。阿嬤依舊歪歪斜斜的躺在病床上。摸摸她的臉,想告訴她我下午就要去溫哥華了,要她加油,等我回來,但卻甚麼都說不出口,因為我知道"你要好好的等我回來"根本就是謊話,只能用氣音輕輕喊著"阿嬤"。 回到家裡,看到嚎啕大哭的阿姨,我既心驚又心涼,就在我回家的路上,三舅打電話到家裡請阿姨準備阿嬤最喜歡的衣服和鞋子。阿姨哭得六神無主,我則是打電話跟YU說今天沒辦法上飛機了,或許在YU聽起來我也是六神無主。 下午,阿姨帶著我的婚紗照去醫院,或許是迴光返照,一直昏睡的阿嬤竟然有睜開眼睛,看了婚紗照然後點點頭;取消飛機後我再度到醫院,待在病床邊,想跟她說我把飛機取消留下來陪她,想跟她說我嫁了好老公不用擔心,想跟她說我很愛她,但還是甚麼都說不出來,只是看著她消瘦的臉,撫著她的額頭,捏捏她浮腫的腳。 媽媽在阿嬤耳邊說的話我一直都記得,媽媽說:家裡我會照顧,你不用擔心,你就放心跟佛祖走。 所有的親人都聚集在醫院,或待在病床邊,或在病房外故做輕鬆的聊天。我清楚也殘酷的意識到,我們現在正在等待死亡。 生理監測儀上的各種數字都緩緩下降,到最後變成0的時候,我親親她的額頭,依舊只能用氣音說出: 阿嬤再見,我愛你。 依照她的意願,遺照選擇了我父母親結婚十周年時去拍的沙龍照。這張照片很年輕也很福態,雖不是我記憶中的阿嬤,但這張照片總是跟她最後的樣子重疊出現在我記憶裡。 辦後事時,媽媽有問我要不要在告別式上跟親朋好友聊聊我心中的阿嬤。不是因為無話可說而拒絕,而是這些稀疏但又很繫心的回憶一旦說出口,我怕自己在公開場合失態。只有在網誌、日記本這種自己跟自己對話的場合中,才能毫不扭捏的釋放。 情感釋放過頭,這篇文章打了三天,前兩次都在淚流不止中被迫結束。這篇文章裡有太多想寫但寫不出來的零碎瑣事,原來紙短情長不過如此。 阿嬤,如果真的有投胎和來生,請你換一個健康的身體,再來當我的家人。 明年一回台灣,我會馬上去看妳。